随着沉木盖子“咣当”一声落地，一个男子突然从暗青色大缸里浮出头来，站直了身，容貌体量竟和背身立在对面的阮金一般无二，腰间悬着的鱼形佩玉随男子猛然起身的动作激烈地晃荡起来，在来回的浮漾中间，可以清晰地看见佩玉的鱼尾锐利地向左卷起，与男子勾起的唇角上下呼应，好似要合力劈下头顶灯光下那些飞舞的细小浮尘。
阮金转身，视线落到男子腰间玉佩上的一瞬间，脸色骤然大变，破口大骂道：“蠢货！还把这玩意儿戴到身上干什么，葬送自己不够，连我也想拖下水吗！”
“哥，”男子惊惧地看阮金一眼，声音颤巍巍地晃，“不是你把自己的玉给我的吗？”
话音未落，阮金的视线像离弦之箭一样射过来，男子如芒在背，忙低下头去解腰间系着的玉佩，其间不时抬头偷觑阮金的脸色。
见男子的玉佩已然落下，“去，把右尾给我捡回来。”阮金指着摔在地上的碧玉沉声说道。
男子蹲在地上将玉捡起来，也不站起来，照旧曲腿擎拳做小伏低地移步到阮金脚下，胳膊高高举起，抬手将玉递给阮金，仰面时眉梢眼角透着几分压抑的愤慨和不满，待开口时语气却有怯意，“我戴你的左尾不行，你佩我的右尾怎就使得？也没见我气大如此。”说到最后一句，气焰大减，眉眼之间的怒怨也藏得更深，那样子已是自言自语。
“蠢材！蠢材！”阮金拍案大怒，“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，正是因为你手脚不利拖泥带水，才将右尾遗落在外，留下了至关重要的证据，差点露出马脚，害得我替你顶缸，好歹造了个谎，才能自圆其说，如今你还说出这般浑话，阮银啊阮银，你真是精虫上了脑，淫心蒙了眼，‘银’同‘淫’，真是不错，我看父亲生前为你取名阮银正合你的意！”阮金冷笑一声。
阮银颠头耸脑地站起来，扬起下巴直视阮金，压抑着满头的火气，怒极反笑，袖着手反唇相讥道：“我不过是玩几个女人，哪比得上你的手段，为了挣钱，造对手的谣不说，还在酒里下使人上瘾的毒药！‘阮金’二字不也正贴你的心意，像你这般爱财如命贪得无厌，兄弟情谊哪比得上口袋里金子的分量，怕我误了你的好生意不如直说，我早走，绝不连累你！”
阮金听阮银这样说，恶狠狠地盯着他，目眦欲裂，半晌，嘴角露出一抹嘲弄，挥手道：“走，有种你就走！——只是这个‘阮’字却不好，百家姓千家诗里，随你取用名姓，以后别再跟我姓！”阮金说完，瘫坐在椅子上，背对着他，灯下的背影透着几分苍凉，声音像是自遥远的地方传来，“离开这里，重新开始生活吧。”
“哥——”阮银见哥哥真动了怒，忙软了声，脸上挂上一幡悔悟的神色，扑通一下跪到地上，膝行至阮金面前，“哥，我错了，”阮银死命照自己脸上连抽几个耳光，“是弟弟无知，口不择言，伤了哥哥的心，我是哥哥沿街乞食抚养长大，如山恩情，怎敢负弃，从今以后，再不贪声逐色，恋酒迷花，作那淫蠹！”
“你若早能迷途知返，也不会闯下如此大祸。”阮金拊膝长叹，“你可记得今日上门那女子？”
“就是将我的佩玉亲自送上门来的那位？”阮银伸舌向唇边一卷，“倒是个绝色美人……”见他眼神缭乱，神情中透着几分玩味的邪气，阮金一巴掌抽上去，直将阮银打得连连倒退几步，“记吃不记打的东西，你方才口里说的是什么！”
阮银捂着脸，眸中墨色深沉，唇边强行蜷起一抹挽尊意味的赔笑，“哥哥有所不知，这世上的美人都是天赐的珍宝，我不过是感自肺腑随口一赞罢了，哥哥何必又大动肝火？再说，我又没做什么……”
“做什么！你还想做什么！我问你，你知道她是何人，你就敢打起她的主意？”
阮银的口气倒像是自囊中探物一般，面色狂妄疏诞，“横竖不过是这金陵城中的一位美人儿罢了，再好也不过是哪位公侯大户家的小姐，上次那位南安郡王的千金不照样成了我身下娇娥？”
“畜生！你还有脸说！大难当头，你不想着怎么力挽狂澜，还有心思出去寻欢作乐！”
阮银满不在乎，嗤笑一声，“我看此时风平浪静，哪有什么大难临头，哥哥你是亏心事做得多了，半夜怕起鬼叫门了，这些时日你可曾听见有一桩鸣冤报案的，我早就说，那些女人不敢，就算她们想赴有司衙门去告，她们的父亲兄长也有一万个不答应，再说应天府那边不是早都打点好了吗？”
阮金长眼微眯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，忙问：“如今要紧的是，你面目没露吧，若有人半路杀出指我作证，事情败露，老底一揭，咱俩都得玩儿完！”
阮银将身子向后一滑，搭到了椅背之上，脸上带着几分回甘般的惬意，悠然道：“放心吧，我哪一回不是易容换服，趁夜而动，再说还有‘闺中梦’相助，一点怀梦到天明，出不了岔子。”
“出不了岔子？”阮金冷笑一声，“你说出不了岔子，那今天这位林姑娘你猜是怎么找上门的？”
阮银一听，忙将身子向前一倾，“荣国府住在潇湘馆里的那位？”说完脸上暗自悔恨，“要知道是她，早该下手，真是可惜，要不是那碍事的丫头从中作乱——可恨！白白错过这样一味盛宴……”男子唇舌之间咂摸不停，眼神十分淫邪。
“知道得如此详备，看来你早就去过，还想瞒着我？”
“事到如今，不敢瞒哥哥，我从一位卖扇子的那儿听闻荣国公府里红粉佳人众多，其中尤以一位姓林的女子姿容尤甚，那小贩说新近流传出来许多闺阁佳作，扇面上正好就有这位林姑娘的，我一看，妙笔天成，又慕其娇颜，不禁情难自抑，花了几个小钱买通府中下人，打听出来美人香闺所在，那夜欲去成就好事，只是没想到那地儿与别处不同，深夜还有人声絮语，我听得不耐烦，正要下去点了迷香，不想，忽然冒出来一个毛手毛脚的丫头，一跤跌在门前，一时害得我慌不择路，佳人未得……”
阮银察觉阮金的审视，臊眉耷眼瞧哥哥一眼，低下头小声说：“也不敢再声张，恐惹哥哥烦忧。”
阮金沉默半晌，长叹一声，“事到如今，说什么也无济于事，我给那个怪和尚打完酒，偷溜过去，一路跟上，亲眼见那女子与一绿衣小鬟一道跳进荣国府偏角的高墙，此女既有这般身手，又能找上门来，必然是有些门道，只恐其身份不殊，我们兄弟二人，处境忧矣。”